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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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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深夜九點, 嚴寒交迫,受災最嚴重的塔蘭鎮燈火通明,臨時帳篷下兩個熱氣騰騰的大鍋前排著長隊,志願者們在分發著熱湯, 不遠處施工隊在搶修道路, 隨處可見搜救隊和搜救犬席地而躺。

幾家媒體也在熱火朝天地忙著, 采訪的、拍攝的、現場電視直播的……從天幕低垂忙到這個點,口幹舌燥,一滴水都沒有進。等到人漸漸散了以後, 茉莉和同事們暫時收了工。群眾們各自回到帳篷後,還要跟著幹部夜訪安置點,看看有啥缺的需要補齊的。

現場亂成一團,有收拾設備的, 有抱著本子記錄的, 還有低頭看數碼相機裏拍攝成效的,大家都顧自忙碌著。鍋裏還有剩的熱湯,志願者們招招手喊他們過去喝。

年輕人們擺擺手拒絕了:“不喝了,我們還要去下一站, 給搜救隊和官兵們喝吧。”

茉莉借著燈光蹲在地上把所見所聞寫下來, 旁邊擺弄著相機的文峰皺著眉心,想起來漏了一個細節沒拍, 對茉莉說道:“你先跟著姜玫他們去群眾帳篷,我再拍一組照片就跟上你們。”他把相機掛在脖子上, 轉身摘下背包, 放在地上取出兩塊壓縮餅幹和一瓶礦泉水, “拿著,路上吃。”

茉莉沒接, 她知道這是文峰僅有的一點幹糧了。

文峰解釋道:“一晚上沒吃東西了,你和姜玫兩人分著吃,東西不多,填一下肚子。”

《平城日報》這次連副主編也一起出動了,可見領導相當重視。一共分為五個組,茉莉和另外一位前輩同事是外借過來的。最開始茉莉編在C組,她主動要求到塔蘭鎮,和姜玫文峰成了搭檔。

本來他們這組還有一個同事,叫侯志海。再過兩個月就二十八歲了,明年就要結婚了,卻在這次地震救援過程中不幸遇難,到現在他的家人和未婚妻都還不知道這件事。

“那你呢?”她和姜玫沒吃過東西,他也一樣。

文峰笑道:“我大男人,餓不著。”

同行們收拾完了東西趕赴下一站工作了,茉莉把筆夾在本子裏,接過餅幹和水,走到姜玫旁邊,後者正在和平城電視臺的同學交流。茉莉把餅幹和水交給姜玫,“文峰還有照片要拍,我們先走吧。”

姜玫和同學匆匆告別,和茉莉邊走邊撕開餅幹包裝袋:“天天吃壓縮餅幹吃吐了,我一聞到這味兒啊就惡心的不行,我給你說,我們這還算好,至少還有一口新鮮的水能喝,那些搜救隊的,志願者,武警消防的官兵解放軍和醫護人員,他們才是最不容易的,這種苦一般人吃不起。”

“地震的時候是晚上八九點,也是這個時候,還在睡覺,我同學他們是最早到的一批記者,和武警前後腳,她說逃出來的人很多都穿著睡衣睡褲,零下十幾度的天,真遭罪啊,哎。”

“逃出來的還算幸運的了,沒逃出來的各有各的不幸,有的是剛結婚的,有的孩子剛出生,有的兩口子為了救孩子,被發現的時候身體已經僵硬了,還是維持著保護孩子的姿勢。”

姜玫在這個行業十年了,見過太多黑暗,也見過太多的溫暖,人性在災難面前,在戰爭面前,赤裸裸暴露,有的人自私貪婪,有的人正直無私。用姜玫的話說,無論經歷多少次,無論親眼目睹怎樣多的殘忍現實,黑暗與光明永遠都存在,人是不能變得麻木不仁的。要熱血,要沖動,要有良知地活著,生活才有希望。這雖然很難,要不然這世上也不會出現那多麽的魔鬼,但是這個世界可愛就可愛在,永遠都存在著那麽一批“光之戰士”,他們是愛的化身,是光的化身,是我們每一個平凡卻偉大的人。

說話的時候,經過一座在餘震裏坍塌的房屋,前面的空地上坐著一支消防隊,都是年輕的臉龐,累的相互靠坐著,旁邊是幾只搜救犬。雪已經停了,路面上還有未化的雪堆積著,下雪不算冷,化雪才是最冷的。茉莉和姜玫朝他們看過去的時候,他們也看了過來,一張張黝黑的臉t龐,一口口的白牙,笑容治愈,茉莉忽地感到鼻頭一酸。

經歷了這幾天,所見所聞所行所感,她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原來過去的二十二年,她所認為的太平,不過是國家和國家背後許許多多的英雄和逆行者們在托舉著這個民族,這偉大的民族才能抵擋住一次又一次的洪流吞噬,奇跡般的延續至今。她喜歡考古,喜歡歷史,是因為看似沒有溫度的古董和物件背後那一個一個的故事,有的能讓人潸然淚下,有的給人以啟迪警醒,還有的讓人悵然惋惜。沒人能跳出時代的枷鎖,卻還是有數以萬計的人拼盡全力逆流而上,前赴後繼,赴湯蹈火,舍己為人。它們是一篇篇華章,承載了歷史的厚重。

塔蘭鎮是個大鎮,少說也有上萬人,絕大多數的災民都安頓在了安置點搭建的帳篷裏,為了預防寒冬,帳篷裏都供應了暖爐,群眾們熱情萬分,感激不盡。走訪過程中,不少當地孩子還悄悄把省下來不舍得吃的雞蛋、糖果往茉莉懷裏塞,其中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踮起腳湊在耳邊對她說:“姐姐,你好漂亮,就像仙女一樣,我好喜歡你。”

茉莉紮著一個簡單的馬尾,灰頭土臉的,這幾天常常眼睛一睜天亮了,從早奔波到晚,連飯都顧不上吃一口,更別說花時間洗漱,能有個人樣都不錯了。小孩的世界很單純,誰對他們好,他們就覺得誰好看,和皮相沒有關系。

她謝過孩子的讚美,雞蛋和糖果她也謝過了,告訴她:“姐姐袋子裏有吃的,不會餓著我的,而且姐姐已經是大人了,大人不吃糖果,糖是小孩才有的專利。”

小女孩眨巴著眼睛看著她,很執著的把糖塞進她手裏:“我阿爸就經常給阿媽糖吃,阿爸說糖是給喜歡的人留的。”

那個瞬間,茉莉猛地想起了那個夜晚,他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把糖來給她。車窗外,理發店門口的旋轉燈轉著,他眼裏微光浮動,陷落在靜謐裏的車廂,映襯在夜的深處。那畫面深深地鐫刻在她的腦海裏,恍如隔世。那時並沒有覺得什麽,現在回味起來,一種說不上來的悵然彌漫在心間。

茉莉收下了女孩的糖果。

回去的路上,姜玫無意間提及:“剛才和你說話的那個女孩,她爸媽都死了,兩人為了救下她,死死撐了兩天,等救援隊趕到的時候才咽了氣。”

茉莉久久說不出話來,她捏緊了口袋裏的糖果,回憶著女孩說話的語氣和神態,止不住為這個堅強的女孩心疼。她一個局外人尚且如此,那孩子該以怎樣的心情說出這番話來。

回到休息的帳篷裏,折疊床不夠用,地上鋪著草席,上面一層薄毯和褥子,二三十個記者擠在一起,地上散亂著器材。二十一世紀初期,電腦逐漸成為了辦公主力,經濟稍好些的家庭更是家家戶戶都能買上,但筆記本電腦尚且還是昂貴的,用得起的寥寥無幾。就算有,在災區上網也是極其困難的,要用寬帶,要拉網線,信號也不是哪裏都有的,十分不方便。這時候新聞撰稿還是靠傳真機輸送,或者電話口述給後方同事為主。

茉莉洗了把臉,衣服也沒脫,靠在角落裏,挨著姜玫躺下,周圍說話聲,議論聲,機器的聲音,燈光刺著眼皮,冷的直打哆嗦。暖爐都提供給群眾了,年輕人火氣旺,都用身體硬抗著。茉莉一閉上眼就是那天在山上侯志海推開她自己被掩埋進了廢墟裏,後來他被擡出來,大雪天裏,身體已經涼透了。

茉莉爬起來走到帳篷外,冷風淩厲,已是淩晨一點半,這座小鎮還沒有安眠,無數人還在徹夜守護著它。

她漫無目的在帳篷外轉了一圈,手機早沒有了電,包裏還有一塊備用電源,懶得去換了。身後有腳步聲近,茉莉轉過頭,是《平城日報》的副主編傅欣悅。

“悅姐。”

“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傅新悅抱著一個鹽水瓶,遞給她,裏面裝著熱水,用一塊布包著,“太冷了,帳篷裏沒有暖爐,問徐醫生要了個瓶子暖暖手。你也睡不著?”

茉莉點點頭。

“在想侯志海的事?”

“嗯。”茉莉將鹽水瓶抱在懷裏,抱了一會兒,暖和多了,還給傅新悅。

“我手上熱的,你的手挺涼的,多暖會兒。”傅欣悅拍了拍她的肩膀:“習慣習慣就好了,你剛畢業沒多久,遇到的還太少,心裏這關過不去也是難免的。我們這個工作,死傷是很正常的。”

茉莉擡起頭,像是在尋找安慰的問:“悅姐,你也遇到過這種事?”

傅欣悅抿唇沈默良久,開口:“我有個朋友,是駐外記者,天天在炮火飛揚裏跑來跑去,每次出去的時候他都會寫好遺囑,縫在衣服裏面,如果不幸遇難,有人看見他的遺體,就能聯系到他家裏人。好幾次他都大難不死,最後一次出任務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有人找到他的時候被炸的血肉模糊,人都認不出了,能辨別身份的就只有殘留的工作證碎片和那封遺書。”

傅欣悅的語氣很平靜,目光深長地望向遠方,茉莉想,看著昔日鮮活的人離開,悅姐的內心也會如表現出來的平靜嗎?

人在迷茫的時候總會忍不住向外界求索,趁著這機會,她說道:“悅姐,冒昧問您一個問題。”

“問吧。”

茉莉斟酌一下:“您當初選擇新聞專業,是自願的嗎?”

沒有無緣無故的問題,看似在問別人,實則是自己內心的困惑。傅欣悅陡然明白了茉莉的意思。她這雙閱人無數的眼睛很少會判斷出錯。

傅欣悅回憶了會兒:“我是學法律的,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那時夢想當一個律師,再不濟做個法律顧問也成。畢業的時候陪朋友去應聘新聞記者,結果她沒上我上了。本來不想去的,我媽說去試試,萬一行呢,就這麽幹了好幾年,後來認識了謝維,問我想不想創業,剛好也是一個契機,就一起辦了個報社。你以前專業是什麽?”

工作狀態的傅欣悅認真專業,幹練嚴肅,茉莉之前只是遠遠的,懷揣著敬重的心情,不敢走近,這是第一次和悅姐在私底下單獨見面,沒想到她是這樣親切。茉莉趕忙回答:“我是學歷史的。”

“歷史好啊,怎麽沒幹本行?”

茉莉笑道:“我也是陰差陽錯。”

傅欣悅點點頭,表示理解:“很多人追求人生的意義,但其實我都快四十歲了,也沒找到本命的工作。”

茉莉驚訝:“悅姐你也有這樣的困惑嗎?”

“有啊,”傅欣悅笑著道:“是人都會有這個困惑。你別看那些在某個行業的精英,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也是歪打正著,陰差陽錯,重要的不是幹什麽,你知道重要的是什麽嗎?”

“重要的是,”傅欣悅看向女孩年輕的臉龐,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緩聲說道:“重要的是紮根,人這一輩子能把一件事做到極致,就是最大的修為,至於意義,那也在其中了。敢問路在何方,路就在腳下,不問前程,但行好事。”

茉莉忽然明白了,那句“沒有完成夢想會遺憾嗎”,也沒了問出口的必要。

看著腳下黑黢黢的路,茉莉想著,現在每走一個步子在將來也會計入歷史這條長河,不必為沒有做自己想做的工作而可惜,更用不著遺憾,只要現在在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無論在哪個崗位都是一樣的,這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在譜寫屬於自己的篇章,每一個腳印都會成為歷史。

也許在二十二歲明白這個道理是有點晚了,但只要能明白過來,然後投身進去,任何時候都是不晚的。

“你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在哪裏知道嗎?”

茉莉楞了楞,抽出了思緒,有些迷茫地望過去。

傅欣悅接著說道:“是你的一心一意,雖然心裏有很多困惑,但沈得住氣,不會被迷茫綁住腿,在事中磨煉、修行,迎難而上,這已經比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要優秀了。”

說實話,茉莉要求來到塔蘭鎮的時候,她就註意到了這個女孩,後來一系列的工作中,她雖經驗不足,也不是科班出身,卻十分刻苦努力,成長迅速。原本謝維把這個剛畢業的小姑娘安排過來的時候,她還有些不樂意,想著只要不給人添麻煩就成,謝維倒是對她囑咐了幾句,說你好好t帶帶她,這姑娘有韌勁。傅欣悅因著老朋友的面子,想把她帶在身邊,但因為這次她來的是受災最嚴重的塔蘭鎮,還擔心小姑娘吃不了這個苦不肯來,沒想到她自己主動請纓。

茉莉遲疑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悅姐,你這是在誇我嗎?”

傅欣悅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說呢?”

茉莉彎起了眼睛,像閃爍的晚星。

傅欣悅彎了彎唇:“早點回去休息。”

“那這個……”她把鹽水瓶遞過去,很不好意思的說,“都涼了,我去裝點熱水。”

傅欣悅走回去,頭也沒轉地揮揮手,“送你了。”

*

Len走後第二天,戴沛和曲婉青回到平城,戴遠知回家吃了個便飯。

車到門口,戴珍蓁剛好從計程車裏下來,定睛看到戴遠知的車,忙往車裏鉆。戴遠知讓小李按了兩聲喇叭。

戴珍蓁只好眼睛一閉,心一橫,硬著頭皮小碎步邁到她二哥車旁,裝乖巧裝殷勤,替他把車門拉開。

戴遠知下車,慢條斯理正了正領口,拉了拉大衣處因坐時壓到的褶皺,這才慢悠悠睨了眼戴珍蓁:“又逃學?”

“什麽逃學嘛,說的那麽難聽,”戴珍蓁小聲辯解,“今天伯伯嬸嬸回家了嘛,我不趕著回來迎接他們,也太不像話了。”

戴遠知輕哼了聲:“你老師怎麽不給你頒一張孝敬長輩的獎狀?”

戴珍蓁抓抓腦袋:“倒也不至於如此。”

戴遠知越過她,擡腳往大院裏進去:“明天我會同你班主任建議的。”

“啊,二哥,你別這樣,”戴珍蓁拔腿追上去,邊抹壓根沒有的眼淚邊說道,“我班主任這兩天生病了躺醫院裏,你那個獎狀我真的不需要啊。”

回以的是戴遠知冷漠無情的背影。

這一整頓飯戴珍蓁都在絞盡腦汁地想如何才能讓二哥不要去學校,席間不是給戴遠知夾菜就是噓寒問暖狗腿味十足,戴遠知旁觀她演戲。“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淚”,放在戴珍蓁身上也無比的適用。

末了,戴遠知問:“感動嗎?”

戴珍蓁忙忙搖頭:“不敢動不敢動。”

戴沛說道:“不就是逃個課,你讀書的時候沒逃過課?”

戴珍蓁吃吃笑著,想看二哥出糗,誰知戴遠知只是淡淡的道:“還真沒有。”

曲婉青也幫襯道:“高考壓力大,學校吃的不夠好,幺妹想回來就回來,吃好睡好休息好才能有力氣備戰。”說著,給戴珍蓁碗裏夾了只大蝦。

戴遠知不由地感慨:“我高考那年,您也沒這麽說過。”

戴沛一點沒客氣道:“男孩和女孩能一樣嗎?”

這麽一套組合拳打下來,戴遠知沒再說話了,戴珍蓁嘚瑟地剝著大蝦,吃的很開心。

“我聽老師說,有個地方發生了大地震,死了好多人,我看好多人都捐錢了,我也想捐。”戴珍蓁用油膩的手擦了擦戴遠知的袖子,被戴遠知嫌棄地用筷子擋開,不冷不熱地說道:“你儲蓄罐裏不是有一千塊錢嗎?”

戴珍蓁警惕地盯住他:“你怎麽那麽清楚?”那可是她的小金庫,她的秘密!

戴遠知笑了笑。這個笑很像是在說:你猜。

戴沛看向戴遠知:“我和你媽打算一起捐個兩千萬。”

戴遠知點了點頭:“我跟黃占磬交代過了,三千萬的物資,那邊缺物資,也能落到實處。”

戴沛嘆了口氣,戴遠知不響。戴珍蓁感受到了氣氛的壓抑,不敢再出聲,埋頭吃著飯,這餐飯便在這樣的沈默中結束了。

那幾天,報紙、電視,鋪天蓋地都是關於這場地震的新聞,舉國上下捐錢捐物資,正應了那句“天災無情人有情”。

用早餐的時候,黃占磬進來通知一天的工作安排和行程,發現他手裏捏著一份《平城日報》,半天沒有動靜,不由好奇往前湊了湊身,瞥到報紙一大塊版面上觸目驚心的圖片和文字,也怪他視力太好,在標題的後面看到括號裏提到的記者名字,最後一個堪堪寫著:茉莉。

黃占磬忍不住說了一句:“也許是同名。”

戴遠知不語,收起報紙,交代了幾句。黃占磬匯報完工作後便離開了。

據他所知,民匯社是一家規模很小的報社,以本地故事為主,被稱為“故事匯”,也是茉莉的主要工作。上半年該社出的《民匯早報》,與本地新聞文化相關,記者采訪走訪內容都在當地。

況且,這是《平城日報》,不是民匯報。

也許真的是同名同姓吧。

戴遠知只要有空就會看早間新聞,當他同往常般打開電視的時候,畫面正直播著災區現場。在山區裏,救援隊正在廢墟中挖著被困在地底的人。主持人講著講著,身後的房子突然嘩然頃倒,混亂中,他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大雪紛揚,她穿著一件黑色沖鋒衣,單薄瘦弱,灰頭土臉,雲一樣亂蓬蓬的烏發下透出一雙湛亮澄澈眸子,像黑亮的葡萄,散發著生機,有種粗布荊釵的美直射而來。

坍塌發生在一瞬間,她被人推了出來,跌坐在廢墟裏,瓦礫和灰塵像下起的雨,差點將她困在了裏面,飄散的發絲夾雜著晶瑩的雪花和灰塵。她被別人抱著,聲嘶力竭,往塌陷處撲去。

戴遠知一眼認了出來,心臟猛的一縮,緊接著生生疼了起來。

只是一個片段,很快畫面就轉到了其他地方,快的讓人抓取不住。戴遠知緊緊盯住畫面,不肯錯失一幀一格。從未有一刻,他的心跳律動的如此之快。

一個無神論者,竟也學著那些基督教徒,感謝上蒼,感謝老天。這似乎是本能,不是因為有可能變成無法完成的承諾,而是源於內心的慶幸和害怕。在看到她平安無事,他的心終於緩緩落回原處。

情緒這兩個字似乎離得他很遙遠,小時候爺爺常說,人必須情緒穩定,如果連情緒都沒法沒管理好,休說將來管團隊乃至整個集團,管理情緒是戴家孩子的必修課。情緒起伏不僅對身心沒有裨益,更是難成事的一種相。從十歲起,他就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

情緒如風,隨風而去;情緒如水,隨波逐流。

無論多麽翻天覆地狂風肆虐,我亦只是靜靜地觀察著它,任它來任它去,不起一絲波瀾。

戴遠知從來沒有怕過什麽,他好像天生就不知道“怕”這個字怎麽寫,所以當怕這情緒翻湧的時候,從內心深處再到生理反應,他無需學習也無需曾經體驗便意識到了,那是擔心,更是後怕。

當一個人在乎另一個人到了一種極致,一旦那人發生了一點什麽事,這情緒就像開關,瞬時湧現。

他沒辦法再做到靜靜地觀察了。

深知,管理情緒的第一步不是去控制它。這不是能控制的,或者說,越控制越脫離掌控。

那個永遠情緒穩定的戴遠知好像在離他遠去,那個任何時候都不可能讓自己陷入焦躁、激動的烈焰中,而沖動行事的戴遠知邊咳嗽著,邊拿起了電話。

接通以後,他恢覆了如常平靜的語氣,說道:“準備一下,我下午要去塔蘭鎮,最近這周的工作都往後推。”

黃占磬很明顯地一怔:“您親自去?”

“有什麽問題?”

黃占磬迅速反應過來:“我這就去安排。”

黃占磬會有疑惑,但他不會過多幹涉,老板有老板的打算,下屬只需要執行就行。

戴遠知做什麽,怎麽想,從來不會說明,也無需向誰說明。但他清楚地知道,這才不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想法,是少有的失了冷靜,是沖動,是不理智。這曾經被他最唾棄的行為,此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在他身上真實地發生著,卻無能為力,任由發展。

至於原因,大概連他自己也給不出理由。

只知道他不想失信,答應過保護好她卻沒做到。

等不到她平安回來的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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